84岁老人照顾3个重病的家人,“倒霉”老头和苦难握手言和
晚年里,陪护老人13825404095他总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人生是一场戏,自己是否只是个跑龙套,能否当个刀马旦,举个小旗,绕场一周,说上几句台词,“而这个台词,只能是前半生为国,后半生为家吗?”新京报记者 吴瑜 视频/编导/拍摄/剪辑 吴瑜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杨利
━━━━━老人和“小鸟”
海燕已经两年没住院了,魏世杰很高兴。他珍惜女儿在家的时光,行星一样围着她转。早晨,他换洗了53岁女儿昨天尿湿的几条裤子,阳台上,又是一批深深浅浅的红色。阳光透过裤子间的缝隙,照到屋里熟睡的海燕脸上。老人倚着晾衣杆,注视着她。海燕寸头,灰发,鼻头挂着厚厚的镜片,嘴巴鼓鼓的,衬得法令纹尤其深,是与年龄相符的中老年妇女模样。但在老人眼里,时光停留在她十三岁那年,“哪里看都是当年那个孩子啊。”13岁那年,因为学业压力,海燕出现精神异常的征兆,此后,吃药和住院几乎占据了她从少女到中老年的全部时光。字典般厚的诊疗单上,偏执型精神分裂、强迫症、自杀倾向几个词频繁出现。因为幻听,海燕的脑袋里住着一个叫“老神”的男人,他随时发号施令,她必须言听计从。“老神”苛刻无情,床单要铺到没褶皱,地面要一尘不染,即便是最简单的喝水,水温、水量、水杯的位置都有要求,一切调试好后,父女俩已经忙了半个来小时。状态最差的时候,海燕睡不着,吃不下,瘦到60斤。有一次,病房里,他看见海燕被绑在铁椅子上,“那种约束狂躁型病人的铁椅子”,下面是接排泄物的桶,“眼里没有光,像黑洞。”
▲魏世杰给女儿倒醋,女儿在一旁监督。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晚上九点,魏世杰照顾完女儿,回自己的住处,布包里装着手机、钥匙和速效救心丸。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箱子”里的日子
回忆录里,26年的核基地岁月开始得突然。那年魏世杰21岁,从山东大学物理系毕业,志向成为科普作家,偶像是写了《十万个为什么》的苏联作家米·伊林。大学期间,他发表了十几篇科普文章,用散文的笔法介绍科学知识。“第一篇科普散文见报时,区区两百字,两块钱稿费,当晚我激动得彻夜未眠。”离校前夕,系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分配给他 “一个神秘的任务”,之后他便坐上火车,吭哧吭哧冲上了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火车停留的地方,地图没有标记,这是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他是1964年来基地支援核武器制造的大批毕业生之一。魏世杰被分配到爆破部件组,负责研究制造核武器的炸药部件。炸药是一种很不稳定的化合物,碰撞、静电、温变都有可能引起意外爆炸,和它打交道相当于“太岁头上动土,虎口里拔牙”。1968年的一天下午,他在宿舍听到一声巨响,229车间发生爆炸事故,车间顷刻间被夷为平地。另一次,在炸药球上贴加热片的过程中,意外发生了,“早晨和我同乘班车的共八人,下班回来,七个座位全空了”,他一人在车里流泪。但是,荣誉感总能冲淡一切,“大家都是一边手发着抖,一边又争着搬炸药球。”只是,他放不下写作。当时核基地代号为“箱子”,因为保密要求,他不能发表文章,感到 “很是苦闷”。于是,他在纸上写稿,写天体转动、植物生长、天气变换,写宇宙间的奥秘。他用线把稿纸缝成一本书,手写目录和页码,用花体字写了书名,封面是手绘海景图——那是高原看不见的景色。1970年,“文革”风刮进高原,魏世杰含冤入狱,一年零两个月的狱中生活,还是文字伴他度过。当时,手头仅有的文字是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他来回读,连注解也不放过,后来,原房主糊墙用的几张残缺不全的报纸,成为他新的精神食粮。他还买通看守去书店买书,不识字的看守挑中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他喜出望外,“我信任书里的话,自然是进化的,人类社会也不例外。”他数得出一些节点,在“箱子”的前十年,原子弹爆炸了,氢弹爆炸了;最后两年,这个原本机密的单位设立了宣传部,因为懂技术又擅长文字,他被任命为宣传部副部长,统筹了邓稼先离世的报道,让大众知道了这个隐姓埋名的群体。后来,世界形势发生变化,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部分核工业由军用转向民用,一些“箱子”被打开,里面的人陆续走了出来。走出“箱子”的人,从事各行各业,同事问他,将来要做龙还是做虫?他想着回去照顾家人,“做不了龙,做一条自己找食吃的小虫吧。”“龙也好,虫也好,即便在世,也都是双鬓斑白的老人。”去年拜年,一些电话打不通了,他陆续收到同事离世的消息。 “随着知情人士的离世,那段历史会烟消云散。”幸好手里还有笔。他通过写作为核基地的小人物树碑立传。小说《禁地青春》讲述了中国核武器研发基地里,近百名青年工人、工程师和科学家的故事。书里,他写絮絮叨叨的儿女情长,也写惊心动魄的工作经历。后来,这本书被读者称为核基地小人物的“清明上河图”。还有那本高原上手写的科普散文集,如今仍放在书橱里,它代表没变的作家梦。半个世纪后,当年线缝的孔眼发黑了,他用金属扣重新串起稿纸。写天体转动的那一篇,是这样结尾的:宇宙里有各种转动,从天体到原子,历史的车轮也将永远不停,向前转动。
▲魏世杰的全家福,右后为魏世杰。受访者供图
━━━━━每个故事都有光明的结局
人生的后半段,写作成为一种处世方式。故事的一个版本是,作为照护者,魏世杰长期睡在病房外的走廊,照顾同时生病的母女俩。另一个版本是,作为作家,魏世杰深入精神病院数年,进行有关精神病人的田野调查。两个版本,对魏世杰来说都属实,一个是现实,一个是解法。十年前,海燕搬到精神病院的老年病房,母女俩合住一间,魏老断断续续睡在病房门口的躺椅上。一天三顿饭,四次药,五次查房,照护日常枯燥且劳累。于是,他把写作当休息,当病人吃完药,昏昏欲睡,走廊上,日光灯伴着躺椅,他开始码字,历时三年,完成了一部关于精神病人的科幻小说。“所有作品里,这部小说是我最想写的。”数年里,他看见医院围城般困住许多病人的一生,这是儿女将来要面临的困境,这个困境需要被记录,也需要答案。于是,这部科幻小说出现了那些个性鲜明、可爱饱满的精神病人。有精致的绅士,爱打扮,喷法国香水,人未到香味先到。有住院40年的老病号,每日重复打包行李,等家人接他出院。有儒雅的知识分子,爱讲文史哲一类高深的东西。这样的群像,是儿女所属的群体更完整的样子。只是,接下来,他们何去何从,他找不到答案,于是他虚构出一个结尾,家人团聚了,病魔也被打败了。无一例外的,所有作品,他都写这样的光明结局。另一本小说《禁地青春》里,离世的同事复活了,痊愈的海燕扑向他的怀抱。他解释这么写结局的原因,“就像驴拉磨,前面得吊一个胡萝卜,有盼望,才能继续干活。”写作也属于他的盼头。他的写作风格,属于软科幻,侧重表达情感。而文学超越现实的部分,正是文字对于他的意义。“很多问题科学解释不了,人为什么活着,儿女为何患病,儿女将来如何,没有答案”,他不想像妻子一样陷入这些问题,解不开的结,他统统付诸文字,通过幻想实现。只不过,那本关于精神病人的小说,写完到现在八年了,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自费印了几十本。尾页原本标出版社的位置,他写上:珍藏版,非卖品。他讲过一个痴迷写作的年轻人的故事。年轻人受到知名作家的鼓励,写了一辈子书,可最后一篇也没被发表。他心灰意冷,把遭遇写成文章,文章倒火了,接着,他被重金邀请参加与这个作家相关的座谈会。会议结束,在作家的雕像前,他一头撞死。1990年,魏世杰离开基地,调到黄岛,经历了漫长的低谷期。49岁,先是当职员,没分房,没职称,闲差事。早早退休后,3次办科普报刊,停刊了;策划科普网站,失败了;开书店,关门了。与此同时,女儿的病情反复不定。“谁都瞧不起你,觉得你这辈子快完了的时候,弹簧越压,越想反弹。”反弹的方式还是写作。家附近,他租了间房,白天一边带小刚,一边写作,晚上回家陪母女俩。
▲魏世杰整理的退稿信,按时间年份,分成五册,时间跨度有40年。新京报记者 吴瑜 摄
━━━━━与现实握手言和
小区里有几只野猫。魏世杰每天会准时下楼,招呼它们吃饭。“野猫不像家猫,它胆子小,人走了才肯吃”,他躲到二楼窗口,确认每只都吃饱了,才安心离开。有一阵子,他总隐隐担心,“吃饱不顶用啊,冬天没有地方躲雨,他们会冻死的。”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自然界就这样,苍蝇蚊子寿命更短,还能怎么办?”他也是这么说服自己接受儿女的情况的。只是,与现实握手言和前,是一场更漫长地战斗。起初,他想给海燕找个工作。工人、打字员,她都没干下去。后来,他教她用秤砣,读刻度,“在菜市场当个摊贩总行吧。”结果,菜市场里,海燕干坐了整整两个月。他想明白了,决定自己养着她。海燕想成家,成天念叨,他四处张罗对象,都没有成功。最后接触的男孩是同事推荐的,他在男孩包里看见一本《如何谈恋爱》,原来,他也有精神疾病,也有一个焦虑的父亲。两个孩子没相处下来,两个父亲倒成了朋友,几十年里,他们定期通话,互相鼓励。男孩在小区看大门,一直单身,海燕进了更年期,也再没提过结婚的事。电话里,两个沧桑的老人心照不宣:孩子好好活着就行。再后来,人老了,连保护孩子也力不从心起来。小刚在街上站着发呆,常常因为挡了别人的路,鞋子被扔掉,还挨一顿打。前些年,儿子光着脚哭着跑回家,他心疼,会出门找人理论。现在,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他给小刚找双新鞋,“是他们不对,下次别招惹他们嗷。”与现实和解了,人也松弛了。难熬的日子哼成曲,难解的愁写成书,连没出版的书也不再耿耿于怀,“曹雪芹的《红楼梦》,当年也是手稿。写出来就是胜利,就是你留在世界上的遗产。”但84岁了,他还是有些紧迫感,他记得父母是这个年纪走的。人老了,一些事情办不到了。从前,他在病房里给妻女端屎端尿,现在,便携马桶已经进入他的卧室,接下来将安装在床边。他吃的药比海燕多了,苦瓜茶送药,一口得吞七粒。他写了份遗嘱,改了五版。
值班编辑 李加减 康嘻嘻 古丽
2025-02-26 12:52 点击量: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