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玻璃的人,作者:沈大成
七月,日常保洁13825404095《萌芽》编辑对话“奇怪的人”专栏作者沈大成。在精彩的访谈之外,一起来回顾专栏经典作品《擦玻璃的人》:“他”想把擦玻璃的业务开展到所有想象得到的地方……
作者 沈大成
他踏上窗台,吸一口气,往上伸展身体,不用眼睛而用双手找到头上方垂下的绳子,粗绳已被使用得颜色发污,显得更为可靠,他抓牢它,当机立断一摆荡,脚离开窗台,人飞到空中。
风当胸吹来,薄衣料抵住他充满能量的胸大肌、紧绷的腹部、稳定的肩膀,在身后包覆宽阔的背,和圆翘的臀部。他稍微曲起腿,小腿交叉,稳定身型。他不怕从高处摔下,别人握住的是绳子,他一握住绳子它就变成手,他有把握,在自己松手前,它绝对不会先放开自己。荡到高点,前方高楼迎面砸来,在挨撞前他及时松手,另一条绳子在等他,一双更粗糙的手。他拉着新出现的手,要求它接力摆荡,他们一起转向新的角度,荡开了。而后,下一双手又把他接过去。他又握住了另一栋高楼上伸出的另一双绳之手。然后是再一双。短绳子,提供他短短一瞬的摆荡。更长的绳子,赠送他更长的行程。他渐渐从所住的西区,一个房屋低矮局促的地方,荡到了中央商圈,从两层楼高荡到了真正的半空中。间隔辽阔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相互反射,把天空和云的数量几何级地增多了,他波浪状起伏在玻璃和玻璃、天和天、云和云中间。
刚才他在上班的路上,现在来到了工作地点。他是一个擦玻璃的人。论地位,是擦玻璃人的头子。
一栋外形肥胖的高楼,玻璃幕墙的颜色介于灰色到深蓝之间。楼顶上,高处作业吊篮已经在清晨安装完毕,他的同伴集合好了,等他来开晨会。他松开绳子一跃,顺速度方向,稳稳落在吊篮一角,既没有引起悬吊平台的震荡,也没有碰撞到某位同伴。他像从大自然中来,一只精神的大山雀,落在看中的枝头上。
“早。”他们放下进行中的闲聊对他说。其中一人在抽烟,烟灰弹进自带的盒子。一人从保暖壶里倒出热咖啡,又把壶挂回腰上的安全锁扣里,慢慢从纸杯里饮他喜欢的烘焙得较浅的酸咖啡。第三人刚检查了一遍保险绳,半眯着眼靠在安全护栏上休息,这人最老练,很会均匀分配一天的体力。
他用手掌粗率地整理过黑头发,把风吹乱的发型大致恢复原状,就拉开屁股后口袋的拉链,拿出纸张和笔,在三人名字前打勾,在三人名字后画了一个大括号,在括号尖头处写上这栋楼的名字:蓝鲸帝国大厦。他记下他们到岗了。“行了,伙计们,加油干!”这些是他一流的手下,无须交代多余的话。他收起纸笔,确认拉链锁好,不会高空坠物。
就着第一人的手抽了一口他的烟,并不嫌他脏,拍拍第二人的背,摸到他蝙蝠翅膀似的背阔肌,和第三人,他最看得起的擦玻璃的人交换了眼神——表面最少的交流,有时意味着最多的信任,他们都知道这点,然后他就又化身大山雀,敏捷地往天上一飞。不知怎么地,他一探手就再次抓住某根绳子,他在空中把烟吐出来,下一秒自己穿透那口烟,荡到另一栋高楼去了。
黄金广场底部宽大,往上逐渐缩小,顶部成尖塔状,安装金色玻璃。一只裹金纸的大巧克力,蹲在商圈边缘。他在那里安排了五个擦玻璃的人。
胜利金融中心,六十三层高,笔直冲向云霄,黑色金属框架,立面复杂,玻璃数量极多。七个擦玻璃的人分成三组工作。
第七宫天秤大厦,主楼最高,通过两条空中桥梁一东一西各连接一栋略低的塔楼,三座楼外形如同一架巨型天平。十二人大队为擦拭它将工作两天。
他每到一处都重新拿出纸笔,这是个顺利的开头,没人缺勤,所有名字前都打了勾,四个大括号把他们分成四支队伍。他在各个地方发表了或长或短的鼓舞的话,有时提醒他们注意高楼结构、回避午后骄阳直射,有时和队伍的小头目再确定一次人力配置。他特别强调合作高于单打独斗、安全重于一切,要求他们检查好每一段绳索。对于天秤大厦的“4-4-4”工作阵型,他有疑问,向小头目提出两点:“擦两条空中桥梁,需要反复移动和固定吊架,会很辛苦,也花时间。我还担心明天稍晚天气会变得不好,因此你需要支援。蓝鲸那边的三个人,都有经验,我要求他们今天傍晚前匀出时间,帮助你处理几层楼面,请做好安排。”说完这些,他收起头子的派头,嗫嚅着提出自己想加入队伍,负责几个楼层。小头目是光头,头皮晒成棕色,但扎一根随风飞舞的彩色发带,作用是阻止汗水从头上滑到眼睛里,他也根据发带飘动的角度和劲道,时刻掌握风的变化。疾风是擦玻璃人的劲敌,它增加钢丝绳的受力,某根一旦断裂,吊架将发生大角度倾斜,他们可能像一些球一样滚下去,摔个稀烂,另外风也能把吊架连同人一起吹起,再猛力拍向建筑物,人可能像球一样弹起,挣断保险绳掉下去,摔个稀烂。小头目听到他想入伙,只是说:“十三人不吉利。”拒绝了。他点点头,承认有道理。每个在地面以上工作的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法则,应当充分地尊重。
尽管胸口的拉链口袋里就有对讲机,他仍然飞身返回蓝鲸帝国大厦,亲自向三人传递支援别队的消息。事已讲清,他再次向那沉稳的第三人,也即这一组的领头人“请求”工作。那人熟悉这一情景,明白他不喜欢当袖手旁观的老板,他喜欢混在他们中间亲自动手。第三人不介意,答应了,仅仅要求:“唉,你去那边,不要老是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
于是结束了晨间的巡视,他干他热爱的事业,擦玻璃。像大多数同伴所做的,站在用钢丝绳悬吊的平台上,身体被一圈护栏围住,由电动提升机控制上升与下降,无论在二十楼,还是四十楼的户外,都宛如站在自家一楼院子里,向前伸出手,平安地擦窗户——他不说那不好,也鼓励后辈们踏实地那样做,但他自己永远不会。因为那太平淡了。他愿意这样做,把自己的生命线——多股细尼龙绳绞成的一条绳索结结实实地系在大厦顶上,另一端绑在腰间,便大无畏地脱离建筑物往下降。脚下什么都踩不到,再往下降一些,依然踩不到,如果执著于脚心碰到东西才算是安全,那么就不能成为他,一个勇敢的擦玻璃的人。要这么想,没有地面,但不是有绳子,还有风吗?绳子,它是和你相握的手啊。风,风比地面伟大,能把全身包裹起来,它是真切的,有影响力的,力量大到足够软禁人类。你要拿捏好对风的态度,不能对它害羞,会被它折磨;也不能太满足,会掉以轻心,你要是相信它,就有了依靠,如果不信任它,一瞬间就会被它抛弃,掉到死亡的手掌心——几百米以下的水泥地上。
他依靠绳子和风,十分自由地在蓝鲸帝国大厦表面移动。大厦圆滚滚的,呈流线型,顶部扩展出两片仿佛尾鳍,建筑物整体形态描摹的是一只蓝鲸去潜水,下半身连同尾巴甩出地面,非常大的头部则埋在地底下,可能在思考去哪里吃磷虾。建筑前方广场上,还有两眼紧紧相连的喷泉,每隔一会儿共同对天喷出壮观的水柱,无疑是模仿鲸的喷气孔在呼吸。他钟情这个半藏半露的设计,觉得它样子聪明,比一味追求现代感的建筑好。而且,玻璃反射出的色彩,视当天是阴天或晴天而定,时灰时蓝,不同的天气擦它有不同的趣味。
今天,哺乳大鱼的颜色澄澈、美丽。同伴站在作业吊篮中,在鲸的腹部那面,从尾鳍逐层下降地完成工作,他遵命避开他们独自在另一侧,鲸鱼的背部劳动。他双手齐发,左手持喷瓶,将配比好的玻璃清洁剂溶液不断喷洒到鲸鱼背上,右手持一把玻璃清洁器,在它身上刮擦。T字型的玻璃清洁器,把手部分平平常常,但接触玻璃的刀面部分极为宽大,来自特别定制。他挥舞大型清洁器,从不以一块玻璃、一个楼层为清洁单位,外墙的每一寸,他必然英姿挺拔地经过且骄傲地只经过一次,就一举扫除鸟粪、浮尘、雨水的痕迹,使玻璃闪闪发光。他驾驭腰间绳索,绳索带着他大幅度地移动,而他带着喷瓶与玻璃清洁器大幅度地移动,他们结成一个整体,优美地破开空气,在呼呼声中畅行无阻,有时轨迹是一道圆弧,有时轨迹毫无规则,难以捉摸。他作为一只大山雀在高空写草书,龙蛇飞动。
“呵,”在鲸腹擦玻璃的第三人发出一记善良的笑声。因为他们三个都看到他由于荡得过高,飞出大厦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旋即荡了回去。这一幕,反复多次。他们还都感到,由于他敢于如此潇洒大胆地在鲸鱼背上与它嬉戏,建筑物表现得非常放松,心情愉悦,一种只有擦玻璃人能感受到的建筑物的微小颤动,通过他们手上的T型玻璃清洁器、抹布和小铲刀传达给了他们。
许多年前,他以乡下小子的身份来到大城市,问清别人哪间酒吧人气最高,就一头闯进去求职。半年内他只专注于洗杯子、擦杯子,用干布擦到老板的要求,超越老板的要求,达到谁都无法追上的标准。他通宵都陷在杯子堆里,杯子令周围散发特殊光芒,空气的折射率改变了,他附近总是透亮的,同事经过时不清楚确切发生了什么,但都感到那里氛围不同。他因此做不到毫不打眼。半年后的一天,一位调酒师默默站在他身后,观察他,认为他拿杯子很有感觉,问他愿不愿意到前面帮忙,自己可以带他从后厨走向吧台,占领一席之地,那里在调酒师看来是酒吧里的T台。
“不。”他说,手里忙不停,擦马天尼杯、白兰地杯、啤酒杯、果汁杯,“我只喜欢干这个。”
“喜欢……什么?”调酒师不解。
“玻璃,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用石英砂、纯碱、长石、石灰石为原料做成的。擦玻璃,我喜欢干这个。”他说。
调酒师嗤笑一声,斜靠在墙上的身体挺直了,从践踏自己美意的小杂工身后走开。
他不久抛弃了酒吧。在离开家乡前,他曾经把镇上全部建筑的玻璃擦洗一新,那是他留给小镇的道别礼物。乡亲父老站在亮度提升了几个等级的小镇中,望着他的背影说:“那个奇怪的年轻人走了,他想去擦世界。”酒吧?那仅是初来大城市落脚的第一站,不可能驻足太久。他通过把一堆一堆钻石般的杯子连续不断地捧到夜晚面前,服务它,奉承它,和这座城市打好了某个交道,获得了某种许可,像做一场桌底交易。于是,他就有资格来到夜晚的反面,光明的白日,做真正想做的。他努力拉扯起一支队伍,分期付款盘下一套很好的高处作业吊篮,日常再租借几套设备,使他能够接下如此大的城市中占压倒性数量的擦玻璃业务,把各处擦遍,把各处擦亮。
接近中午,蓝鲸帝国大厦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厦背部闪耀出被整片海洋洗刷过般的光芒。他这位擦玻璃人的头子,解开腰间系着的安全绳索,再次用手握住唯有他可以探手取得并永远抓牢的绳子,荡到了鲸腹前的作业吊篮中。他向手下讨了一杯咖啡喝,咖啡还热腾腾的,咖啡因进入了胃温热了血液。他向四面八方看,即使离开这片中央商圈,到处都有他管辖的大厦、学校礼堂、体育馆,远处的会议中心、电视塔,再远处临港的建筑群、航海博物馆。他按一定时间节奏,轮流派小队去擦拭,保证城市整体永远亮晶晶。他本人的大型清洁器也全都横扫过它们,流利地在上面挥舞过。如今他用一根细绳扎好大型清洁器,斜背在背上。喷瓶在某个拉链口袋里收妥了。他扶着安全护栏,放眼眺望,露出背着长剑的国王在城堡上的神情。
他向三人小队道了别,几个起落离开了蓝鲸帝国大厦,每当绳子带他荡到低点,他亲切地看向一座座楼宇,每当荡到高点,他极目更远方,再远方,未来总有一天,他想把自己的业务做到那里去。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十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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